²⁰⁰²超速水銀²⁰²⁴

screw you guys, I’m going home.

【棋昱】通宵酒

随便看吧,怪怪故事,全文2w5

发生在一个失意春天的故事,一个不复存在的地方。


summary:现在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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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蔡程昱是在一个约炮软件上找到他的。

带着软性暗示的图标不适合放在屏幕正中间,被龚子棋拖到哪个分类角落里藏起来,私信响起之前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还下过这么一个东西,打开了点进界面,才发现已经小半年都没有登录过了。

找上来的人用着系统自带的小狐狸头像,从一个目的不纯的媒介发出了一个普通预约,说是看到了简介里的职业就有了这个想法,想在小腹做一个纹身。

好啊,龚子棋本着敬业精神接下了这个单子,想纹个什么呢。

看这个说话的方式和语气,要么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要么就是乖宝宝的第一次。这样的客户在图案上犹豫是常有的事,你也不能直接催人家,龚子棋等了一会儿对面还是没有反应,他想了想翻出相册里一份注意事项先发了过去。

这下比刚刚回的快多了,蔡程昱发来一个OK的表情表示明白;然后正在输入中的提示闪了好几次,终于又发过来一条,图案等去了再说吧。

好,龚子棋说,那我准备一点样图。

来店里的日期定在了一个星期以后,龚子棋退出了软件才想起忘记问一个别的联系方式,再点进去的时候那个小狐狸头像却已经变成了灰色,他发过去的最后一条消息显示未读。

那算了吧,还有一个星期呢。

 

六天后龚子棋重新登录这个界面很艳俗的软件,在对话框里确认明天的预约,灰色的小狐狸闪了闪变成红色,蔡程昱发了一个和前几天一样的OK。

哎呀,就在龚子棋关掉软件的前一秒又进来一条新消息,我还想问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请求看上去很不好意思,龚子棋回了个问号看人想要说什么。

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一会儿:生理期可以纹身吗?

龚子棋松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临时取消预约的要求。来纹身的女孩不少,这种问题他不是没回答过——会比平常痛,有可能低血糖或者不舒服,吃饱饭再来。

 

蔡程昱约的时间是下午,比晚上十二点更适合睡觉的时间,龚子棋准备好了东西回到画稿的桌前,刚坐下门口的风铃就叮叮当当响了起来。这比约好的时间早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啊——龚子棋有点莫名其妙地抬起眼,看向掀开门帘走进来的男孩子。

会问生理期可不可以纹身,龚子棋已经默认了蔡程昱这个名字下就是一个没想好要纹什么图案的女孩儿,但他看到进来的人的一瞬间似乎就可以确定这就是蔡程昱,某种预感和回忆告诉他这就是蔡程昱。龚子棋甚至开始回想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他能有一张他这么熟悉的脸庞。

“啊……你好。”

蔡程昱和对话框里那个人一样有一点点青涩的局促:“我住的地方有点远,所以打算早到一点在这边吃个饭。”

龚子棋从靠背椅上站起来看看两手空空的蔡程昱:“没事。那你是现在去吃饭还是?”

“现在去吃,”蔡程昱微微转了转身体正对着他,“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餐厅吗?”

龚子棋的店离商圈还算近,这种中心路段的餐馆味道都大同小异,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点过外卖的几家店,觉得还不如让蔡程昱自己去挑。

“出门往后绕是商场,”龚子棋指给他地方,“或者你往右边那个路口走,也有几家店是卖快餐的。”

蔡程昱只说了句谢谢你,就掀开链子又让风铃叮叮当当响了一遍,龚子棋坐回椅子上目送着门帘下白皙的小腿慢慢走远,有点好奇他是去了商圈的甜品店还是去吃快餐。

 

这个结论其实应该很好推断,但蔡程昱身上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阻断了所有可能性,龚子棋想象不出他会做些什么,但他奇异地发现了那种熟悉感的来源。

蔡程昱来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境从来是一个微妙的地方,不受道德和律法约束,不存在于幻想或者真实,只是一个没法错过的机会,陷入睡眠时在另一个世界走上一遭。龚子棋从前几乎没有做过像昨晚那样完整的梦,梦里自己的前半生是另一个漫长悠远的梦;梦中梦摄住魂魄让人醒不过来,迅速推进的走马灯里百鬼夜行钢铁开花。

万向轮一样的故事里他不知道自己会被推向何方,只记得有人陪他一起走了一段。那个人很像蔡程昱做头像的那只小狐狸,用小动物那种无辜又亲密的音调问他,你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在哪里,你生平最爱的人是谁?

龚子棋没有回答,等他想好这个答案的时候闹钟正好响起,于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变成了失乐园,而他最爱的人还没有出现。

 

蔡程昱回来的不快不慢,还是没有办法猜一猜他究竟去了哪里。龚子棋拉开设计桌对面的椅子让人坐下,将样图的画册摊开给他看。

“图案没决定今天不纹也行,你可以先看看这些。”龚子棋往后坐了坐等他决定。

蔡程昱垂下眼眸看了看那本册子。龚子棋拿出来的这一本基本上都是简单的小图案,比较适合第一次纹身的人,但他好像只看了一眼就做出了决定,将手撑在身体两侧,耸起肩膀看向龚子棋。

“我想纹一个名字。”

 

龚子棋似乎从学徒时期就做过关于姓名的纹身了。亲人、偶像、去世的人或者自己,简单的几个字往往浓缩了很长的一生。蔡程昱想要纹个名字他倒是不意外,他看上去就属于那种私藏了故事的人。龚子棋猜这大概是个爱情故事。

“是爱人的名字?”

龚子棋从抽屉里找到笔和纸递给蔡程昱一份,纹字不比纹图案简单,字体大小形状、再复杂一点要不要背景都需要征求客户的意见。蔡程昱接过东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没说话就当默认了。龚子棋抱着手臂等蔡程昱写下那几个字,看着他把圆珠笔按出来又按回去犹犹豫豫。他的故事大概很特别吧,龚子棋想,不是那种人们想象中的复杂狰狞的故事,一定属于那种简单却漫长到痛彻心扉的故事,只有这样的故事才配这样的犹疑和紧张,在这样的困惑中凝结成一个名字,然后永生永世留在遗体上。

但蔡程昱犹豫的有点过久了。

当然就在龚子棋要出声询问的前一秒蔡程昱还是抬起了头,面前的纸上只留了一个圆圆的墨点,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就,”蔡程昱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笔,“你的名字吧。”

 

那支笔被蔡程昱捏的太久了,笔杆上黑色的印刷字被微湿的汗意和热度蹭的模糊。

“纹身是很难洗的,”龚子棋坐直了身体凝视着蔡程昱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个解释,“我和你……”

我和你素不相识,前三十年的岁月里从来没有一个蔡程昱出现过。

 

可蔡程昱用了一种回忆着未来的姿态说出那句话,一把将龚子棋拽进了那个他所怀念的将来,两个人坐在现在从将来看向过往,于是这个问题没法从轮回的角度加以解释。于是他无端又想到昨晚那两个问题,你最快乐的地方是在哪里,你最爱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龚子棋现在还是回答不了。但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既然有人愿意将另一个人的名字凝固成墨水扎进皮肤,除去恨意也就只能是爱了。

作为纹身师总会跟手拉手来的恋人再三确认,告诉他们纹了名字纹了头像就算洗掉还是会留疤,其中大部分人都会信誓旦旦说绝不后悔,当然没人知道真心实意的成分更多还是至少不能在爱人面前倒戈。不过能决定踏进店里的人几乎都不会反悔,龚子棋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觉得理智是多余的,爱情的本质正在于此。

但蔡程昱这个也太疯狂了,甚至超过了临时起意杀掉刚刚擦肩而过的人。龚子棋重复了一遍,好确认自己刚刚没有幻听:“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蔡程昱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龚、子、棋。”

龚子棋,他念着自己的名字做了个深呼吸,合起蔡程昱面前的样图,从柜子里找出印刷着字体的图册,将新的选择摆在他面前。

 

蔡程昱选了最后一页最后一行角落里的小小字体,要求他横着纹在小腹靠下的位置。龚子棋在纹身床上铺好干净的垫布,看着蔡程昱躺上去掀起衣服,将印好的名字转移到那片柔软的皮肤上。

字体图册里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龚子棋纹过的,蔡程昱这个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整个字体看上去有种寞落的陈旧感,是人类文明出现以前的壁画,用烧焦的赭石刻在平整的石墙上,连笔画都大小不一,拼拼凑凑硬是画出一幅记忆里的模样。

蔡程昱皮肤很白,浅褐色的字迹印在上面像一辈子也好不了的伤疤,龚子棋拉过椅子在纹身床边坐下,抽一张消毒巾擦了擦针头。

 

来纹身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紧张,而蔡程昱躺在床上却给人一种献祭般的平静感觉,看着上了漆的墙面流露出一种天真的神情,让龚子棋觉得没有必要开口说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龚子棋撕开染料瓶口处的塑封,一点颜料溢出来染在手指外侧。颜料在空气中的模样和刺进皮肤里是有些区别的,黑色染料看上去是群青的模样,赭色颜料有一种燃烧的鲜红。那种红色和蔡程昱凝视着的墙壁有些雷同,只是后者的角落处悬挂着斑驳的油污和蜘蛛的网。

纹身机通电发出蜂一样的嗡鸣,针头带着墨水落在从未被采撷过的花瓣上。针尖刺上去的时候蔡程昱还是轻轻抖了抖,盯着挪动的针头绷紧了小腹处的皮肤。

 

龚子棋加重力道划出笔画交界的部分:“别太紧张,很快的。”

这样稚拙的字体写出来,每一笔中间都有加重过想留下的痕迹,反复加深到连时间都磨不掉,让龚子棋也只能一遍一遍用割出来的线来加深这些字迹。刻下的是名字画板是皮肤,刺进去的针就成了一场连环谋杀案,前半生,后半生,临界点凝固成水墨扎进皮肤,渗出组织液,滴在鲜血里。

好在他的名字不是难写的字,放慢速度小心地做完也就是将近一个小时,只是龚子棋关掉机器的时候看着略微红肿的皮肤上刻着自己的名字,这三个字忽然就变得很陌生,像是读了一个闻所未闻的神话故事,蔡程昱吐出这三个字前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叫做龚子棋的人。

 

湿纸巾擦掉多余的涂料和血迹时蔡程昱像是完成了什么夙愿一样长出了一口气,连胸口起伏的弧度都变大了点。龚子棋拍拍他的肚皮说可以下来了,蔡程昱就把卷皱了的T恤放下来一点点,坐起来看向小腹上新鲜的伤痕。

“好痛噢,”蔡程昱轻轻摸了摸那些字,“我还以为会比这个轻一点点呢。”

龚子棋站在旁边收拾器具,拆下一次性针头丢进垃圾桶:“不是生理期就会比这个轻一点点。”

蔡程昱刚刚踏进来的时候龚子棋还想过他为什么问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还对蔡程昱这个有点奇怪的人报以普通的好奇心,但这三个小时过去之后仿佛整个世界的运转都被扭转了方向,再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惊讶。

是吗,蔡程昱又碰了碰中间那个字,从纹身床上下来,走到龚子棋旁边来照镜子。

蔡程昱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白色,白色T恤浅灰色短裤,站在铁锈一样干燥的红墙前,倒映在镜子里的身影像血里挖出来的骨。

龚子棋找到恢复膏和保护膜,蔡程昱低头看着薄膜裹起自己被烙上印记的皮肤。龚子棋将边缘贴紧,又替他把仍然卷着的T恤拉下来整理好,然后这三个字就成了他们共同的秘密。

 

蔡程昱拽了拽皱起来的下摆:“你的房子要出租吗?”

“嗯?”龚子棋抬头瞥了他一眼,用了点时间消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算是吧,之前的室友搬走了,房东在找新的租客。”

“那我能住吗?”蔡程昱问他。

可以……吧。龚子棋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房东给他的广告纸,打最下面这个电话,直接联系房东。

蔡程昱点点头说好的,刚踏进这个门时那种有点天真的不安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歪过头对着龚子棋笑了笑,退了一步转过身,从来的方向离开。

 

龚子棋的工作室分成了两部分,前边是办公室后边才是放纹身床和椅子的地方。龚子棋靠在拐角处看着蔡程昱绕过刚刚找图样的桌子,看着蔡程昱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墙上的壁画。

这间房子的墙漆成了沉沉的暗色,龚子棋租下之后为了打破这种压抑的环境还补过一些亮色的壁画,但是这些暗红的色调像是从地基深处漫上来遮住了墙,流转的气氛怎么也改变不了,这副画就是他最初想要修改的时候的成果,浅灰色的涂料画出的小狐狸,正在死去的小神仙,颜料挺久没有补色保养了,有的地方有些斑驳,烂银般的残缺处不断渗出暗红色的声音。

蔡程昱专注地端详了一阵子那个小神仙,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下面有一颗和画中人一模一样的泪痣。纤细尖锐的闪电从脚底瞬间穿刺到大脑,龚子棋看着那双眼睛悚然一惊,他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早就知道蔡程会来,是为他而来,是从某个格外遥远的地方回来,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终于在这个锈迹斑斑的房间里找到了他。

但蔡程昱什么也没说,只是撩开帘子最后一次拨动了那串风铃,临街的风吹进来搅乱了布帘边缘的流苏,稍微松动的穗子和风铃里面一串挂坠缠在一起,门帘沉重地落下,瓷质的坠子随着彻底散开的流苏轻轻掉在门前的地面上。


(2)

大概是急着收缺掉那一份钱,蔡程昱从龚子棋那儿离开的第三天房东就打了电话,说过两天有人搬进来,让龚子棋把房间稍微收拾一下,或者叫人过来整理也可以,费用他会转过来。

龚子棋看了一圈房间觉得没什么可收拾的,心想蔡程昱应该也不会介意衣柜和床架上落着的灰。三天后小朋友果然带着行李如约而至,没有对房间发表任何意见。那天的天气和龚子棋第一次见他时有点像,典型的馥郁的晚春,只是少了风铃在傍晚叮叮当当。

蔡程昱来之前没有告诉他,他掀开门帘的时候龚子棋正在给一个女孩子做补色,少了那个铃铛蔡程昱的行踪像猫一样不可捉摸,直到他拖着行李箱站在工作间门前,龚子棋才暂停了一下手上的工作,让他在旁边稍微等等。

 

蔡程昱点点头,从背包里翻出一本书,轻车熟路地在他的工作间里找到一个位置,抱起膝盖来读用牛皮纸包的书。

龚子棋看了他一会儿,回去给靠在椅子上的女孩做上色,这是她整个纹身的最后一部分了,补完尾巴就可以彻底结束。这个女孩看上去是个安静的像云的姑娘,却在小腿上纹了一整条龙,金红色调的染料带着毒素从脚踝爬升到膝盖,配上灰白的海浪,有几分放肆的狰狞。

当然他确实不觉得惊讶,做他们这行的人看过太多人拥有一颗和外表不符的灵魂,这个女孩儿是其中之一,蔡程昱也是。如果说这个女孩属于让人没法一下看出来的反差,那蔡程昱就是一本未经翻阅的书,扉页和封底之间上着锁,最关键的内容从不让人看到。

 

女孩结完账走出去的同时蔡程昱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龚子棋取下手套领他去后边做卧室的房间。

这间房本来是两套平层的商铺,房东将中间的墙打通,靠后那一间改成了宿舍。结构原因卧室非常大,中间放个屏风就权当二人间,之前的室友走后房东为了清理拿走了屏风,到现在也没放回来。

于是龚子棋的床和蔡程昱的床就在斜对角的一条直线上,男人倚在衣柜上看蔡程昱打开包和行李箱把不多的东西摆出来整理好。

“那我是不是该重新说个你好,”龚子棋看着他说,“新室友?”

蔡程昱正把一件衣服拎起来看,闻言停在这个姿势上转头去看龚子棋:“可以啊,新室友——”

“虽然我觉得更应该说再见。”

 

龚子棋没有回话。

这间房子其实不那么适合住人。隔音脆弱到隔壁压低了的歌声都能传过来,西晒将整间房里的水分蒸发的一干二净,改造之后的奇怪的结构又隔绝了外界,割断了所有互相刺探的可能性。

而现在这间房随着蔡程昱的到来变成了一个更加奇怪的地方。蔡程昱的过往充满了秘密,龚子棋的未来因他而变得一团模糊,于是从前、现在和未来的运转都变得不可捉摸,命中注定一样将他们全都拽进壁画里,成为一个用刀刻在石壁上的故事,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

为什么呢,龚子棋看着蔡程昱把那件衣服摊开在床垫上叠好放起来,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专程赶来只为了道别,闯进他平静的生活却又一点也不突兀,让龚子棋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被遗忘了的过往,怀疑蔡程昱回来这里就是为了帮他找回那些过往。

那天龚子棋就只有几个简单的预约,他工作的时候蔡程昱就很安静地坐在旁边,要么看书要么就一言不发地盯着震动的纹身机,看墨水被扎进皮肤里针尖完整的退出来。

所有工作结束以后他带着蔡程昱出去熟悉附近的环境。这个地方除了睡觉以外其他事情都只能在外边完成,吃饭洗澡买必需品的地方龚子棋都带着他走过一遍,蔡程昱一边点头一边说我记住啦,但是龚子棋还是莫名担心他会在这儿迷路。

不过蔡程昱适应的倒比他想象的更好,似乎他不太在乎自己身处何方,安身的地方对他来说就只是一个偶尔的落脚点。蔡程昱身上带着一种陌生,不是对一个新的地方陌生,是对这整个世界陌生。这种陌生让龚子棋几乎能够预见他的离开,让龚子棋意外的想要亲近他一点点,然后也就这样,没有异议地、坦然地承认了这一切荒唐的发生。

 

通常而言龚子棋不算是一个非常好相处的人,他也不会刻意去经营一段关系,前任室友搬来又搬走,他们俩的交集还仅限于打照面的时候互相点点头。可他没办法对将蔡程昱划为毫无关系的人: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这里发生点什么,龚子棋自己就是这些将要发生的事的一部分。

龚子棋有时候会把晚饭带回来吃,顺便在巷口的便利店里买几罐啤酒,大麦发酵的气味和饭菜暖烘烘的味道会冲淡了房间里那种弄浓重的异界感,甚至能把蔡程昱也拉回到这个他没来过的世界;然后蔡程昱会贴过来问他也要一罐,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和他一起喝。

少量的酒精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催化作用,一点点发酵成分对于龚子棋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蔡程昱来说足够他放下警戒和那些他持守的过去,像小狐狸翻出肚皮示弱,做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喝酒是不是会影响纹身恢复啊。”蔡程昱掀起衣服给龚子棋看小腹上的名字。

他每次喝一点点就会露出一副要醉不醉的模样,酒气灼热从血管里向外蒸发,小腹处的皮肤泛着红;纹好的名字已经进入了掉皮的阶段,伤疤剥落的地方龚子棋的名字已经和蔡程昱的皮肤融在了一起。龚子棋伸出手指碰一碰那里脆弱的皮肤,蔡程昱有点迟钝地蜷起脚趾。

“一罐啤酒还不至于,”男人拉下他的T恤盖起那三个字,“很快就会好的。”

蔡程昱慢慢点了点头,撑起手臂凑近来看龚子棋小腹上的纹身,和他那三个小小的字不一样,龚子棋的翅膀占满了整个下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些位置摸上去有轻微的凸起。

他抬起一只手摸摸龚子棋下腹:“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凸起来呢?”

这原因可太多了——纹身师技术还没那么到位,恢复期没有好好保养,皮肤脆弱的地方有排异反应。龚子棋试图回想做这个纹身前前后后的事情,但那段被归为不太重要的记忆的日子已经被忘掉了不少。

 

好在蔡程昱问这个问题并不就真的想要一个回答,他问的所有问题都只是为了探寻龚子棋的过往,问话的场景和语气都像是久远的围炉夜话,深夜幽暗的灯光下蔡程昱抱着膝盖等龚子棋随便讲起任何事情。

龚子棋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好像不太好,说些什么都是真假参半,一半是回忆里的场景,另一半是自己现场填补的细节。但无论他说什么,蔡程昱看他的目光都专注得不像是在聆听;他目光笔直穿过他们之间不远的距离,瞳孔穿过瞳孔用龚子棋的眼睛去看他的过往,心脏重合心脏用龚子棋的情感去回忆那些情节。

尽管那些故事从来与他无关,蔡程昱却尽他所能地阅读着这些被重新提起的旧事,像是在从这些故事里找他熟悉的痕迹,好明白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他为之而来的那个龚子棋。

所以有的时候龚子棋看得到,蔡程昱想听的不是那些有些模棱两可的故事,可以是这个模样也可以是那个模样,完全取决于听的人究竟怎么想。但他和蔡程昱处于一样的位置,蔡程昱找不到龚子棋,龚子棋也一样摸不到蔡程昱。蔡程昱的真实仿佛只有第一次第一天在壁画下面的那个眼神,深得能挖出龚子棋的心脏,一层一层剥开,真正看到里面的内里。

 

但蔡程昱并没有对这幅画发表过什么意见。直到有一次他问龚子棋,为什么狐仙只有八条尾巴?

“八条不好吗,”龚子棋开玩笑似的回答,“八条还不够多吗?”

够多了吧,蔡程昱轻轻说,那你慢慢画,我要去睡一下了。

然后那天蔡程昱从午睡中醒过来,睁开眼睛的瞬间和窗台上停留的蝴蝶对上了目光,他裹着被子从房间里出来,停在龚子棋对面,后者正端着调色板给墙上的小神仙补色,毛笔点在眼角下,一个带着微小的波澜的圆形。

“我刚刚做了个梦,”蔡程昱像是出逃的梦中人一样宣告,“我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了你。”

 

于是那种体会过一次的战栗又一次从头到脚地冻结了龚子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盯着蔡程昱眼底看了好久,那颗痣已经被过于浓郁的颜料坠成了泪滴。那天晚上他吃完饭回家翻出了没打开过的陈酿,用斟茶的瓷碗来斟酒,高粱发酵的浓郁醉意膨胀起来,塞满每一条包裹心脏的血管。

“我觉得我梦到过你。”

龚子棋靠在墙上看着蔡程昱的影子。轮廓被灯光吞下再吐出来,微小的细节就变得模糊,酒精被吞下喉咙散入四肢百骸,蔡程昱的面孔就也变得不那么清晰。

好在龚子棋终于明白相比现实他记得更清楚的是梦,一个一个连续又漫长的梦,跌宕起伏每一个细节都明了,从他出生到死亡没有任何争议。好像那不是梦,那就是在今生重演的前世,过从前经历过的日子,爱上一辈子就爱过的人。

可尽管故事清晰可辨梦里的面孔却无比模糊,音容笑貌都被搅成两个脆生生的问句,在蔡程昱来的前一天晚上问他,你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里,你生平最爱的人是谁?

是那些梦,是梦里一次又一次陪他从生到死爱到战栗的人,龚子棋睁开有点混沌的双眼看向蔡程昱,蔡程昱托着脸颊从对面床上看过来,隔着落地灯隔着海与他遥遥相望,舌尖在白酒的液面上推出小小的波纹。

“可我又不知道,那是不是你。”

“是不是我呢?”蔡程昱把玩着空空的酒杯,他好像也醉的有点厉害,翻了个身躺在床上,还是不忘记偏过头来看龚子棋:“是我吗?”

 

是不是呢,龚子棋想,他也不知道。他讲这个故事就是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发生在过去的未来,梦里的人究竟是不是蔡程昱,那些漫长的一生,究竟是不是梦。

这座城市的春天死去的很快,那天是他记忆中最后一个春雨之夜。他在那个春雨之夜,把自己模糊的过往杀死在通宵的酒里。那些酒里糅满了梦境,他的过去淹死在里面时,正是酒香四溢灌醉了两个人的时候,缱绻馥郁最后的春色里,只留下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蔡程昱。

明明他们才相遇不久,明明他们已经告别,但将要发生的事似乎还没有发生,还有过往像梦一样没被发掘。

“我不知道,”龚子棋说,“我找不到了。”故事也找不到了,人也找不到了,暗红色的房间成了暗红色的牢笼,拘禁着蠢蠢欲动正唤起回忆的心脏。

蔡程昱伸开手脚眯起眼,脖子上的玉从敞开的领口露出一点点:“没有找不到的故事。”

只要曾经存在过,就一定找得到,没有找不到的故事,除非连故事的主角都已经忘记了有这么一段往事。

那我只能去找了。龚子棋在满屋子酒意里闭上眼睛。忘掉现实,返回去找梦,一个一个抓回梦中的人,一个一个按顺序摆好;看看是谁让他整装出发,是谁和他用最潇洒的姿态坠入爱河,是谁带着他去参加史上最伟大的犯罪活动,又是谁让他在梦里肇事逃逸。

 

宿醉后的头痛是最好的闹钟,蔡程昱猛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好好地裹在被子里,他花了点时间适应了一下脑袋里嗡鸣的酸胀,眨了眨眼试图重组一滩烂泥一样的思维。

有点灰的光说明现在还是早上,龚子棋不在房间里,蔡程昱抱着剧烈疼痛的脑袋坐起身,缓过了一开始的不适感听觉也渐渐回归,前厅的传来细微的水声。

蔡程昱裹起被子踩上拖鞋,踢走乱丢一地的酒杯和酒瓶,屈起膝盖推开龚子棋没有关紧的房门,穿过摆着纹身床和设备的工作室,停在最后一道小门前边。龚子棋在旁边的水桶里涮洗沾着颜料的毛笔,听到拖鞋踢踢踏踏回过头来看他。

“早呀。”蔡程昱说。

“早啊,”龚子棋看了他一眼,返回去补全小神仙身后的图腾,“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


(3)

人似乎很容易死去,也很容易变老,咬住香烟从絮状的滤嘴里吸入尼古丁,深入肺泡再吐出来,四十五秒内又有一个人消失。

蔡程昱咬着一支龚子棋刚刚点燃的烟,抱着枕头趴在床上看龚子棋画图稿。他其实不会抽烟,咬着也就是咬着等它自己燃烧自己,香烟孤独燃烧的时候升上来的是细细的雾,不会挡住视线,但很有存在感地将画面分割开来。

一条细直的烟往上攀,旁边无数根柔软的烟丝就顺着它向上缠绕;尖利的铅笔在硫酸纸上划来划去,在硬深的轮廓边留下白色的折痕。蔡程昱偏过头从左边的部分去看龚子棋,坐在桌前的人刚好停下笔往后一仰。

龚子棋偏过身子伸出手,摘下蔡程昱嘴里的烟。

“画完了吗?”蔡程昱支着手肘爬起来趴在床架边,“给我看看。”


龚子棋把烟抿在嘴唇间狠狠地吸进一口。烟草和纸卷迅速枯萎掉在指间,剩下一点点的烟不够再吸一口,龚子棋把最后一截卡在烟灰缸的凹槽里。他坐起来一点将翻出刚刚改完的另一稿,把那张半透明的纸递给蔡程昱。

蔡程昱没接,就着龚子棋的手去看那张纸,画上是一个女孩的半侧脸,蔡程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碰上龚子棋捏着纸的手指。小朋友摸了摸小腹上纹着名字的地方:“其实纹个头像好像也不错。”

“人会变的,还是名字好。”龚子棋翻过手蹭了蹭他的脸颊,把半透明的纸放进文件夹,“我是不是也应该纹个你的名字?”

还是名字比较好,指向性无比明确,是谁就只能是谁。蔡程昱跪在床上,偏过头想了想龚子棋身上带着他名字的模样:“还是不要了吧。”

蔡程昱在床头的桌子上养了一盆花,本来该是晚春开放的花比其他同类都迟了一步,孤独的一个花骨朵儿紧紧地绞在一起,夏至日过去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要开不开的时候。

“为什么呢?”龚子棋用手碰了碰那个弯垂的花苞,你身上带着我的名字,我却不能付出相同的代价。

为什么呢,蔡程昱换了个姿势跪坐下来,你自己就说过这个东西刻上来就是一辈子,你也说我们在从前百年的日子里都没有遇见,那你有好多理由都不应该纹上我的名字。

“你都没有见过我。”蔡程昱说。


龚子棋转过来看他。

我到底有没有见过你呢。他从桌子前站起来转到床边,撑着床架低头去看跪在床上的蔡程昱,额头抵着额头,近的连他泪痣的边缘都能看清;这么近的距离都没法唤醒这间房以外的回忆,也许他们确实从来没有相遇,可要是我从来没见过你,为什么我的笔迹能比我更早的记住你。

“蔡程昱,”龚子棋问他,“那你以前,在哪里见过我?”

我一定曾经见过你,不是不夜城不是宵禁区,不是游泳池不是海底的船;不是战争岁月不是和平年代,也不是绕着地球的列车一圈又一圈。我们一定是相遇在了一个最孤独的时刻,你我都是孤身一人,我一定承诺过什么又它遗忘在了岁月里,你在这里就是为了等我,等我赴说好的那一个约。

蔡程昱垂下眼睛,避开龚子棋执着的探寻的目光,这样不带掩饰的质问像漩涡,他甚至产生了下一秒连瞳孔都会被引力吸在一起的错觉。

我总是见过你的,蔡程昱偏过头,嘴唇挨上龚子棋的嘴唇,在一个已经过去了很多次的剧本里。

那是一个通宵的清晨我在酒馆门口遇见了你,你整晚只喝了一杯酒;我答应你一定要爱你,可是我后来食言了。直到后来我们都走过轮回几百次,我答应给你的东西还是没有给,于是就只能留到今天,留给你洗涤那么多次后我仅剩的一点点灵魂,再补上没说的那句我爱你。

“很久、很久以前,”蔡程昱轻声说,“我还不是我的时候,我就见过你。”

你还不是你的时候我也不是我,龚子棋固执地咬上蔡程昱的唇不让他离开,这么久过去你又是凭什么认出了我,我究竟曾经对你说过什么一模一样的话?

“那时候,”蔡程昱悄悄往后退开一点,唇瓣和唇瓣的摩擦蹭匀了湿凉的春色,“你跟我说,该开花了。”


夏花花期都短,穿透玻璃的阳光下任何水分都存活不久,混着盐分一点一点从皮肤深处榨出来,说出“该开花了”的那一秒就已经准备好变得干瘪。直到抽完最后一口烟,那些花就退化成煤炭,继续给太阳供给燃烧上亿年的热量。

蔡程昱看着窗台上的花总要说这么一遍,但是它不开也不败似乎定格在了微微打开的那一秒,不生也就不死,养花的人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生命的哲学。

皮肤敏感的人伤口恢复慢,第一场大暴雨泼下来的时候蔡程昱才对着镜子宣布这个纹身上最后一块结痂刚刚脱落,不怎么出门的人身体里缺少阳光白得像刚上腻子的墙,被烧过的木炭条写上清晰的三个字。

“龚、子、棋。”蔡程昱一条腿跪在床上,对着桌上斜放的小镜子念这三个字,被叫到的人从一本书里抬起头,蔡程昱喊他过来看自己的名字。


龚子棋从他后边靠上去,去看小小的单面玻璃里照出来的字。被割裂的边缘四四方方,挖出蔡程昱的一小块皮肤贴在里面,镜像翻转过的字没法阅读,每一笔从右到左有种重头再来的轮回感。

蔡程昱半跪在床上就比他矮了一小截,龚子棋稍稍躬下身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小朋友刚刚洗完澡回来,头发还顺着翘起的弧度湿漉漉地滴着水。龚子棋偏过头躲开要滴在脸上的水珠,燥热的呼吸扑在蔡程昱颈侧。

“哎呀,”蔡程昱缩起肩膀躲开痒丝丝的气味,“你压到我的尾巴了。”

压到小狐狸的尾巴是不是和压到女孩子的头发是一个道理,既尴尬又白白折损气氛的事情。龚子棋笑了一声松开蔡程昱坐到他腿边,小狐狸压着他的肩膀把另一条腿也挪到床上,稍稍分开双腿跨在男人身侧,背心下摆掀到胸口,小腹袒露在龚子棋面前。

龚子棋摸那片皮肤上他自己的名字,指尖在裹着胰脏的外皮上压出浅浅的凹痕:“你知道骨灰也可以拿来做纹身吗?”

骨灰可以烧成钻石,骨灰还可以丢在水里搅一搅喝下去,不管蔡程昱知不知道,特殊的东西总有特殊的用途。小朋友低下头看了一眼肚皮上赭色的印迹,用你的骨灰来纹你的名字,你和你所有的故事都成为我的一部分:“但我不想等你死掉再纪念你。”

“那就太迟啦。”


太迟了,龚子棋吻了吻那个名字,现在已经够迟了。

兜兜转转孤独了三十年,消磨了太多日子才迎来这个宿命的诅咒般的相遇,一见面就预言了离别,踏上列车的时候就被告知了未知的终点。龚子棋想他从前也爱别人,但从前不相信绝对的爱,不相信爱也不相信他会彻底不爱,只相信爱恨参半,相信又破又立,在欲战欲休的氛围里出入半开的门。

可蔡程昱不一样。蔡程昱是个有些奇怪的男孩子,真的就像石窟壁画一样带着一种特殊的遗民气质,一部分留了下来,另一部分永远风化;因为这样的缺失他不再完整,也因为这份缺失纯粹到极致,怀抱着浓烈腥甜的爱意,与单薄灰白的世界格格不入。

有人说只有谁都不爱的时候,才能给出最纯粹的爱意,龚子棋想蔡程昱大概就是这样。他来说爱是因为他不完整,有什么从他的灵魂里抽丝剥茧拿走了所有其他部分,只剩下单纯的爱欲,只能去爱,爱得不像是在爱;于是龚子棋的名字写在他身上没有任何违和,那三个字成了从他皮肤深处长出来的、蔡程昱的一部分。

蔡程昱的脐窝很浅,龚子棋能从那个浅浅的凹陷里闻到花的气味,玫瑰或者蔷薇,还没有开放,混着枝叶荆棘的草木的味道。

该开花了,龚子棋闭上眼睛感受蔡程昱的呼吸带来腹部的起伏,“该开花了。”


画稿上头像的主人在约好的傍晚登门,将侧着身子的姑娘纹在了手臂上。蔡程昱抱着膝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龚子棋一点点把那个图案扎进男人的手臂里,黑色的染料遮掉了他手臂上一道发白的伤疤,下针处周围的皮肤晕着血发红。整个图案做完后伤疤藏在了女孩的长发里,男人对着镜子慢慢放下卷起来的长袖。

龚子棋把恢复膏和拿来参考的照片一起装在袋子里递给他,男人接过东西转身走出店门。那个坠子掉下来以后龚子棋没再换新铃铛,只是把旧的拆下来挂在了门帘左边,进进出出的风再也打扰不到声音,只有撩开帘子时风铃也会被推起来,撞在木质门框上发出闷响。

纹一个图案能遮住疤痕,到底是因为色料盖住了痕迹,还是其他地方的皮肉都成了伤疤?蔡程昱松开手臂让赤裸的脚落在地上,看着龚子棋背对着他把工具一样一样放回原来的位置,像非法的外科手术刚刚结束,工具一样一样放回原位,多出来的组织细胞丢进垃圾桶。


这间房装修的挺敷衍,能看得到的墙面漆上不会掉的颜色,脚下踩着的地面还是灰凉凉的水泥。蔡程昱赤着脚从后边贴过来,靠着工作台的边缘踮起脚尖,像迷路的小蝴蝶在空中飘浮,翅膀和捕捉行踪的摄像机有着相同的帧率,波动的画面也静止,漫长的时光也是一瞬间。

蔡程昱对面的墙上是眼角有一滴泪的小狐仙,身后与他重合的位置还有一张没有完成的草稿。蔡程昱回头去看红底上的白色笔迹,断断续续,勾勒出谁也不认识的背影,对着想去的地方双手合十,遥远的地方山上有神。

“为什么不画完呢?”蔡程昱问龚子棋。这样模糊的轮廓只能勾出一个单纯的场景,带出了故事的结尾却没有开始。

龚子棋收好东西抬头看了一眼:“本来想去完那个地方再把它画完,后来没去成。”

多可惜啊,蔡程昱叹口气:“为什么不去呢?”

龚子棋把蔡程昱踢走的拖鞋找到给他穿好。信神的理由有无数个,不信的理由一个也不需要。朝圣的路太长太久,人要跋涉灵魂要三步一叩头,路上出现一个诱惑就止不住地奔他而去,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想遥远的山上有没有神。

“因为你来了。”


什么地方的时间跳跃着前进,什么样的地方人们可以把空间叠一叠放进口袋,龚子棋站在窗前将挡着玻璃的帘子向两边扯开,对面的平台透过窗像是空无一人的戏台。

龚子棋难得失眠一回,吹着冷风点起烟却又开始犯困,他往前靠了靠趴在窗台上,刚好就在蔡程昱那盆花的旁边。一边的窗帘从挂钩上掉下来,这个场景连光影都像是刻意编排;对面要是有人看过来,他和蔡程昱的房间才是故事发生的地方,有了舞台有了演员,正在上演不入流的编剧创造的不入流的故事。总是在缺失、缺失,没有开始也没来的结束,莫名其妙地开演,纵眼望去也没有一个观众。

他发呆的时候蔡程昱被风吹过来的声音吵醒,窝在被子里打了个喷嚏,小朋友长出了一口气顶着一头乱翘的头发坐起来,迷迷蒙蒙的眼睛看夹着烟的龚子棋。

“子棋,”蔡程昱困困顿顿地叫他,“好晚了吧。你在看什么呢?”


这座城夏天多暴雨,夜空被放进云和雷电里一遍又一遍洗涤,洗过的天只剩下孤独的一颗星,冷风从星球边缘擦过来涌进房间。龚子棋抖掉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烟,蔡程昱伸手去按床头的台灯。

开关啪嗒一跳灯泡却没有亮,还在梦里没有脱出来的蔡程昱慢慢地眨眼试图分析这个场景。龚子棋丢掉熄灭的烟屁股回来把开关按回原位,在蔡程昱软绵绵的床边坐下来。

他夏天睡觉不喜欢盖被子,但蔡程昱一定要一点什么东西卷起来才算安全,小朋友蜷在空调被里用惺忪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张开双臂用被子把他也卷了个满怀,然后蔡程昱把自己整个人缩紧被子里缩进龚子棋怀里,贴在他胸口小声说又做梦了。

蔡程昱似乎总在做同一个梦,但龚子棋还是拍拍他的背问他这次梦到了什么。蔡程昱不回答这个问题,好半天才用朦胧喑哑的嗓音小声说,要是人永远都不会死就好了。

“永远不会死,”龚子棋看着埋在他怀里的一小团,“那就做神吧。”

本来应该慢慢睡着的蔡程昱却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有些困惑地看他:“可是,神不会爱啊。”

神从来没有七情六欲,不会爱恨也就没有毁灭的必要;只有孩童般的世人才会爱,这是他们的秘密,用名为死亡的遗忘来换取爱,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漫长的进化终于造出了足够承载感情的器官,包裹着足够密集的血管来封存爱意。

那还是做人吧,龚子棋吻了吻他半闭的眼睑,当普通的人,做虚幻的梦。

空无一人的夜晚里窗台上的花兀自开放,等盛满了月色再合拢,留给自己一整个漫长的白日,紧闭着花瓣消化这些月光。

“蔡蔡,”龚子棋轻声说给已经睡着的小狐狸,“花已经开了。”


(4)

人们总会被陌生欺骗,对没有相处过的事物产生先入为主的误解。就像龚子棋最开始搬进这间房的时候,总能清楚地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隔绝感,像是他不属于这里,也像这个地方在拒绝他,总而言之就是诡异的不习惯。

这种不适感让龚子棋有些困惑,不由自主去想一些科学课本里涵盖不了的事物,然而蔡程昱的到来让他忽然明白,那只不过是正常的、更换环境时的不适;与之相比真正的格格不入名为蔡程昱,异样的魔幻萦绕在每一个举手投足之间,让龚子棋觉得,他一定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

有时候他们枕着同一个枕头入睡,龚子棋试图在蔡程昱安静的睡颜里找到这些陌生感的来源,但那么多个夜晚过去他甚至没能抓住一个轮廓;蔡程昱是他怀里有着圆眼睛和不太长的、微微下垂的睫毛的小狐狸,也只是这么一只柔软的小狐狸。


这种隔离感最开始是来源于蔡程昱天生的神秘,他刚来的那几天带着一种微妙柔软的脆弱,这样的触感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碰碰龚子棋,让他一点点沉浸在了幻觉一样的氛围里。

然后蔡程昱习惯了住在这里龚子棋也习惯了这样的故事,铁轨重新切合火车的构造,幻境也成了真实,第二个月拥有一切正常单纯的生活该有的要素。蔡程昱出门之前会亲一下龚子棋或者不亲,晚上两个人一起窝在被子里看晚间八点档;坏掉的台灯灯泡还没有人想到要换,看完电视要起身去卧室门口关大灯。

那段时间的午后都燥热,龚子棋提着冰啤酒回工作室,路上顺手给蔡程昱买了一根绿豆冰棒,拿回来的时候表面的豆沙已经化的摇摇欲坠,蔡程昱从被窝里直起腰舔了一小口,又倦倦地窝回被子里去:“我不想吃了,我肚子疼。”

“吃坏东西了?”龚子棋把冰棒咬在自己嘴里,侧过身倚在床上把蔡程昱揉进怀里。

没有,小狐狸仰头靠在他肩膀上懒懒地摇头,就是不太舒服。

龚子棋就又想起蔡程昱那个关于生理期的没头没脑的问题,那种摸不到的神秘感又一次顺着绿豆雪糕结着霜的表面爬上舌尖。但他又明白这种感觉不是蔡程昱于刻意的隐瞒,他身上特殊的天真和直率告诉龚子棋他从不隐瞒任何事。于是龚子棋总觉得,是他自己还没有找到蔡程昱放在那里的故事。

蔡程昱来的第一天不是这个故事的开始,而是这个故事的结尾,龚子棋就是走在一条漫长的隧道里,从终点站往前回溯,一点一点收集起他自己已经忘记的宝藏,等他最终回到起点,会有一把钥匙用来打开这些过往。


自己忘记的宝藏总会由别人来提供线索,第一把钥匙在又一个月以后才姗姗来迟。有些瘦弱苍白的男人在蔡程昱睡觉的时候走进店里卷起袖口,想要去掉手腕上的纹身。

尽管几乎每个纹身师都会跟顾客反复强调纹身会留到一辈子那么长,但还是有许多信誓旦旦的人后来选择反悔。龚子棋看了看男人手腕上那个已经模糊发青的纹身:“可以洗,但不会非常干净,想要完全弄好的话去医院会比较彻底。”

不用了,男人又把袖子往上卷了卷,不用特别干净,去掉就行了。


洗纹身的过程不长,至少要比做一个同样的图案快一些,做到一半的时候蔡程昱打着哈欠从里间走出来,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看。

逆向的过程比正向慢得多,两遍打完除了有些红肿以外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色料和伤疤都要慢慢代谢,等皮肤一点一点将过去强加在内部的成分挤出来。

男人从纹身椅上站起来的时候没有放下袖口,约好了下次再来的时间才掀开门帘离开。龚子棋送走他以后回头来看,蔡程昱坐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的小腹。

蔡程昱抬起头来看他:“为什么有人会想把纹好的字洗掉呢?”

“人是会变的,”龚子棋拧开龙头洗手,“里面的灵魂变了,外边的标签就想撕掉了。”

蔡程昱摸摸肚皮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回走:“那你都给谁洗过纹身?”

午后的阳光浓度过高,浸满了整个空荡的房间,龚子棋跟着蔡程昱走进浓郁的橙红,在床上坐下来,给蔡程昱讲他想要的另一个故事。

龚子棋收起腿留开位置,蔡程昱跪坐在他对面看他的眼睛。

“陌生人,”龚子棋回答刚刚提出的问题,“纹身的人总不会去找以前的纹身师来洗。”

去除纹身当然是一个逆向过程,这种需要漫长的日子一点点磨成的工作有点像剥开一颗花苞,剥去表面的花瓣、标签和图案,看花蕊仍旧年轻的模样,看烙下印记时老去的感情,在一遍一遍受伤又恢复的过程中找回最初的模样,重新挖出来一个最深处的自己。

龚子棋摊开手掌,只是,还挺奇怪的。

我总是在和陌生人打交道,给陌生人加以他们一辈子也去不掉的印记,帮陌生人去掉这些印记。真正熟悉的人我从来没有挖掘过,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才算陌生。

就像他面前跪坐的蔡程昱,是他有生以来最亲密过的占有,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尝试过走进龚子棋,看他的眼睛,重塑他的世界。可即使是这样他也还是从未理解过爱与未来,故事的背后似乎仍有影子,他们先告别再遇见,龚子棋仍然在黑暗中闭着眼。


是吗,蔡程昱忽然笑起来。隔着玻璃窗的阳光照亮了那个石榴色的瞬间,蔡程昱抬起眼睛收起腿,换成一个跪坐的姿势,慢慢贴近到龚子棋眼前。

“那,”蔡程昱垂着眼将手臂撑在他身侧,“你想看看吗?”

龚子棋稍稍直起腰,调整到一个刚好适合亲吻的位置:“看什么?”

蔡程昱借着跪爬的姿势支起身子,探手拉下了龚子棋身后的窗帘,鲜红的果子带着一声闷响掉进水里,水压从四面八方逼近沉在海底的人们,蔡程昱的语气轻轻软软,话音变成近在咫尺的气息。

“我。”


龚子棋不记得蔡程昱是什么时候吻上来的,也一样不记得什么时候外边已经变成了将落未落的黄昏。沉谧的海水里只剩他的手指贴在蔡程昱脑后,指尖捻着他略长的发梢,耳边是一遍又一遍的回声,你想看看吗?

像是旅程终点停在长路尽头的站亭,边检站唯一的官员提出唯一的问题,想要走进他的世界,龚子棋,你想看看吗?

看一看蔡程昱与生俱来的秘密,看一看小狐狸藏起来的尾巴,把一点点视神经封存在玻璃胶囊里,顺着食道吞下去,看胃酸怎么融化爱意,融化这间房盛不下的盛放。

比起提问更像是在邀请,与其说是去看不如说是来感受,用每一寸覆盖着触觉神经的皮肤感受蔡程昱袒露出来的秘密,感受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矛盾。龚子棋张开手掌轻轻碰他双腿之间的地方,手掌挨上柔嫩的器官,碰上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秘密,温热的呼吸和从体内涌出的鲜血一起淹没了视觉,蔡程昱缩了一下身体搂紧龚子棋:“明明不应该是今天的。”

确实不应该是今天,又一个痛感加重的生理期。龚子棋曲起指节轻轻抵进那个柔软的凹陷,那里幼嫩青涩的就像从未长大过,和未开的花蕊一样脆弱敏感,只能承受爱意。


有人信仰了一辈子只为了看那么一眼,看过的眼睛从此只用来流泪。只是蔡程昱当然没有那么普渡众生,让你看一眼只为了看一眼;他不像神让人窥见一秒钟的梦幻又把它扼杀在惊鸿一瞥里,他的展露是有目的的献祭。

“子棋,”蔡程昱曲起腿贴在他身侧,“你还有酒吗?”

“我们上次喝的那个酒。”那杯做梦之前喝下去的酒,花不长不短一通宵,用来记忆,用来忘记,用来找到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的答案。喝下去之前你还为了一生中最快乐的地方而困惑,喝下去以后你最爱的人就是眼前的人。

“还剩一点点吧。”龚子棋俯身吻他半阖的眼睛,也许还剩下一些,把最后一滴挤出来就是刚好一杯:“你想要吗?”

我想的,蔡程昱想,酒精和高粱的糯香塞满胸腔,人们就感受不到疼痛。

但是,还是,“等一下吧。”他轻声回答,“酒存着等一下喝,现在……”

……现在,蔡程昱揽着他的脖子:“我要你。”


龚子棋想他从来不知道性爱也能是这种感觉。鲜血和粘液是春风裹挟的花瓣从蔡程昱体内涌出来,龚子棋抵进去像是一脚踩进了盛满水的浴缸,脚趾触到底部沉淀的盐粒,浓度过高的盐水是从海里剥离出来的蓝洞,将他整个人吸进去,搅碎成和其他沉船一样的尸骸。

严重晕血的人连红色也看不下去,深入人体内的时候血不多也能流成致命伤,明明顺着龚子棋的动作涌出来的血只有那么一点点,都不知道有没有掉在床单上,但他莫名就有种沾了一身血的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被黏腻的液体堵塞。

而且不只是他,龚子棋看着闭着眼的蔡程昱,连带这个房间和他的整个世界都血迹斑斑,喷溅式的血花是蔡程昱甘愿付出的代价。那些铁锈般的红色遮掉了龚子棋构建的对于这个世界全部的理解,红细胞的主人仰头攀着他的肩膀犹如攀着反调的革命,为他推开另一个世界的门,让他重新看到轮回以前无数个沾满鲜血的故事。

“蔡蔡,”龚子棋牵住他的手腕,“为什么?”

蔡程昱在一遍一遍柔软的撞击里挑起眉梢眯起眼睛:“什么为什么?”

自从他踏进这里龚子棋已经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解开一切的答案。于是这一句为什么问所有,问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为什么,为什么爱我。

龚子棋亲亲他半闭着的眼睛能不能算回答,蔡程昱咬着唇沉默了一小会儿。

“要说为什么嘛,我也不知道。”

“而且如果可以的话……”他抬起眼来看龚子棋,“还等着你来告诉我呢。”


这样的角度似乎还是第一次,像看月亮一样仰起头看他的眼睛,这样的感觉大约也是第一次,像感受风穿过发梢一样感受自己。龚子棋的目光像是探寻又像是迷惘,最终他闭上眼偏过头吻上他的唇。

生理期压根不应该发生关系,蔡程昱迷迷糊糊地想。鲜血像是有源头不停地滴落,顺着亲密的动作像跳舞一样掉在床单上,下身酸涩的感觉冲不淡快感,矛盾的错觉让人恍惚间掉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世界让人出生入死,不长的生命变成过关游戏;只是流干了血的人不会死,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失神者亡。

“你说,”龚子棋手指贴上他的脸颊,“如果真的有轮回,那我遇到你之前,究竟死过多少次?”

多少次呢,蔡程昱问自己,你遇到我之前死过多少次,我又是做了多少个梦才来到这里。而现在这好像已经不像是个梦,像是生命褪色后手牵手走在沙滩,海潮退去后月亮低垂,写在沙滩上的字无影无踪。只剩下龚子棋一笔一划写下的他自己的名字,嵌在血肉之间,是他所有来到和离开的理由。

“子棋,”蔡程昱闷闷地叫他,“我想喝酒。”


普通世界的普通规则上写着喝了酒不可以开车,龚子棋看来该写一条蔡程昱喝了酒就不可以上路。小狐狸穿着一件大了好多的长袖衫,袖口垂下来扫过双手交握的地方,手心贴在龚子棋手心,手指摩挲着龚子棋的指节。

蔡程昱似乎真的醉了。醉到凌晨三点多忽然说想要洗澡,在灯光都沉默的街头一步一停地牵着龚子棋走,直到熟悉的路也被走成了迷宫,龚子棋满眼都是高粱酒软糯辛辣的气味。龚子棋攥紧他的手把他拉近,蔡程昱就真的像海边漫步的小狐狸一样紧紧贴在他身边,毛茸茸的尾巴扫来扫去,卷上他的手腕又松开。

直到温凉的寒气给人从头到脚镀上海风的腥甜,龚子棋松手推开那扇有点旧的门。前台坐着的人脸上挂着困倦的表情,隔着柜台把钥匙和毛巾丢给龚子棋,蔡程昱站在旁边等他接过所有的东西,穿过平常人来人往的走廊踏进淋浴间。

龚子棋打开阀门回过头,看蔡程昱裹着浴巾走进水里就像走进一场雨,雨水洗刷过小腹上赭色的字迹,凌晨的公共浴室空无一人;然后蔡程昱松开手第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袒露所有,袒露身体,袒露秘密,袒露出没有人看过的花开万里。

这一刻蔡程昱看起来就很像一个普通的男孩子,只存在于这个世界,普通真实简单的世界,这样的地方人来人往,爱情从来没有用。

蔡程昱抬起头看他:“子棋。”

“子棋,”蔡程昱说,“你抱抱我。”

但总有人飞蛾扑火,用海水让指南针失灵,海上的水手注定去爱,浪潮过后注定为爱而死。

龚子棋张开双臂把他揽进怀里。



(5)

纹过身的皮肤脆弱又敏感,秋冬换季的时候蔡程昱掀起衣服去看有点发痒的表皮,龚子棋三个字还清楚的印在下腹,但看起来好像又有一点儿不太一样。

从前这个名字看上去像终点,是蔡程昱做了那么多梦以后第一次遇到的完整真实的他,可是现在它看上去是一个起点,掩盖着什么昭然若揭的秘密。

蔡程昱放下衣服喊龚子棋过来看,男人俯下身贴近那块皮肤,这样的距离下蔡程昱身上隐隐约约的奶味似乎变清晰了点,和一种怪异的预感一起刮蹭过他的鼻腔。

在龚子棋看来蔡程昱一直是柔软的,是波动不稳定的危险介质,可是现在他的小腹摸上去有一点硬,稍稍凸起的弧度下方像有种子正在生长。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他。特殊的生理结构总会带来一些特殊的改变,初中生理课上的内容终于派上了用场,龚子棋盯着那双婴儿一样懵懂的瞳孔,在他的目光里闭上眼睛。


怀孕这个简单的词有点难以出口。毕竟蔡程昱不像个妈妈。他应该被所有联结似的关系隔离开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羁绊,他是结束,而不是开始。

“蔡蔡,”龚子棋一字一句咬着他的名字,“你是不是……”

“子棋,”蔡程昱打断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冬天快要来了。”

冬天快要来了,秋天马上就要结束,龚子棋抬起头看蔡程昱,蔡程昱转过头看那朵已经死掉的花,好像他借着一朵花来观察人世间的变化,看人从生到死能走过的所有故事。

那朵花开得晚死去的也要更晚一点,已经快入冬了它才逐渐显示出一点枯萎的迹象,但是或迟或早总有那么一天,一切离无法避免的结局更进一步。

我早该想到的吧,龚子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名字,去爱然后孕育一个新的生命,人世间比播种结果更自然的事。从那个粘腻沾着血的夜晚开始,他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

可是他还是让这一切发生了。即使来路充满了谜团也放任这件事发生,被莫名的魔咒吸住了魂魄,绞紧了心脏,让人在奇异与迷幻中只顾着遵照爱与被爱,就这样喝下钟情的苦艾,早都忘记了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蔡程昱跪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龚子棋直起身来看他的脸。小狐狸咬着嘴唇什么也不说,用一种略带困惑的眼神看向小腹那道略微发硬的弧度。

龚子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开窗的房间里某种味道似乎更加浓郁了起来,蔡程昱抬起手摸了摸小腹,指尖顺着皮肤向上攀,摸到柔软的凹陷的脐窝。


“这里,”蔡程昱说,“是种子发芽的地方。”

是发芽的地方也是扎根的地方,生命从这儿来也从这儿去。龚子棋微微颤抖的手搭上他的手,爱果然是最恶毒的诅咒,就像所有绝望后诞生的是希望,最恶毒的诅咒下诞生了生命。

“你说,”蔡程昱问他,“一颗种子破土而出,土地会像母体一样阵痛吗?”

龚子棋忽然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梦里那些诡异的问题。

你一生当中,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你一生当中,最爱的人是谁?

他想这些问题好残忍,叫人一定要把那些模糊又遥远的东西硬生生从海马体里挖出来,把回忆变成画面,把画面变成言语,把言语变成声音,把声音开成玩笑,玩笑最终开成真的,真实从不开玩笑。

于是龚子棋终于找到了他坠落的终点,蔡程昱在他的目的地接住了他,他以为他们就要在开着花的海面上过一生,然而可以预见的变故正推着他们慢慢靠岸。


龚子棋握紧他的手:“我们以后会去别的地方吧。”

他没法想象一颗受精卵是怎么变成一个人,也没法想象有一个孩子会在这个暗红色的房间里发芽,所以他们一定会离开,从海边靠近岸边,走上陆地进化成人类,然后逐渐趋近死亡。

也许吧,蔡程昱笑起来,也许。

这个笑容不像是他平常会露出的笑,像针尖一点点凿开凝固的空气,龚子棋也勾起嘴角对着他扯出一个微笑,所以你不跟我走啦?

蔡程昱抬起眉毛:“如果呢?如果我离开了呢?”

“如果你离开,”龚子棋说,“那我就去找你。”

我总能找得到你,靠的却不是怦然心动的欢喜,我要找的是抵死泣血的咒语,那道咒语曾经诅咒了你和你的心,让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像爱我一样去爱另一个人。


幸好,蔡程昱喃喃,要离开的不是我。

要离开的不是我,要离开的是你,这个故事随着你的离开彻底终结,终结人世间可能存在的所有神性也终结我;百年过后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你可能还会回来,只是到那时,人世间再也没有我。

龚子棋似乎没有听清那句告白般的呢喃,他仍然看着他的眼睛,蔡程昱抬起下巴睁圆了眼睛盯着他:“那不管你有没有找到我。”

“不管你有没有找到我,你要记住我。”

记住我再写下我,用你的肋骨做卷轴书简,再过一百年后从海中来的人开始挖掘土地,找不到辉煌过的文明也要找到你的化石,找到那上面写着的荒唐故事;然后总会有人在荒野上放声读这个故事,读着人啊人啊爱情啊,声音里全是赭黄和暗红的颜色。


(6)

谷物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来发酵,一个细胞也是随着时间的推进分裂,一点一点长成会睁开眼睛的模样,将蔡程昱平坦的小腹撑开成一道弧度,隔着圆弧第一次触碰这个世界。

龚子棋站在门口看向蔡程昱,他还拿着那本牛皮纸做封面的书。有时候龚子棋会想那本书里究竟写着什么能让蔡程昱一遍又一遍地看,好像有什么记录在那里,让蔡程昱永远、永远都不敢忘记;为了避免忘记还要从现在开始,将那些故事讲给另一个还没见过这世界的人,将来他要替他记忆和缅怀那本书里写的一切。

龚子棋于是放轻声音才敢叫他:“蔡蔡。”

蔡程昱从书里抬起头看他。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龚子棋靠在门上看他,“你一个人可以吗?”

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有人一直照顾,蔡程昱合上书对着他眨眨眼:“可以呀。”


于是龚子棋离开又回来,比花开更长比生死更短的时间,回来的时候时间是傍晚天色却已经漆黑,蔡程昱问他去做了什么,得到的答案是不记得了。

真的吗?蔡程昱眯着眼问他,真的不记得了?

真的,龚子棋脱掉外套坐在他旁边,不是一句托词或者敷衍,也不是不想提起时用来迷惑的说法,下车的那一瞬间龚子棋看着熟悉的小巷忽然皱起眉头,上一段回忆被淹没在了遥远的海里。

“你忘记的好快,”蔡程昱轻声说,“幸好你还记得我。”

龚子棋偏过头看他。蔡程昱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像是在调侃,而是真真正正地相信了龚子棋的话。相信他轻易就忘记了十秒前发生的事,由此而庆幸龚子棋还没有忘记他。


时间过得太快,龚子棋简单整理了带走又带回来的东西,窗外就已经变得伸手不见五指。蔡程昱窝在床上昏昏欲睡,一副做了什么梦的样子,龚子棋伸出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小狐狸微微抬起眼来看他。

“困了就睡吧,”龚子棋说,“做梦了吗?”

这个问句实在是太矛盾,想让他盖起被子睡觉又想让他讲述刚刚闭上眼后看到的绮丽,蔡程昱定定地看着龚子棋的眼睛,突然支起身子搂住了他。

“我梦到了你。”


一个梦啊,龚子棋笑了,轻轻拍了拍蔡程昱的背。他穿着一件棉麻的T恤,摸上去的手感有些微妙,柔软又粗糙,像直接摸上了一颗心脏的表面。蔡程昱不是第一次梦到他,他的梦里也曾无数次出现蔡程昱的身影,那些梦的共同点是有一根针,穿着好长好长的一根线,细细密密地将过去和未来都缝进一个躯壳,那副皮囊的名字就叫蔡程昱。

“你梦到我什么了?”

“我梦到,”蔡程昱埋在他肩窝里,“你爱我。”

龚子棋轻叹了一声:“我爱你。”

太轻易了,蔡程昱摇头,不可以这样说的。爱恨是奇迹,没有这么轻易就能展示出来;这样说出来只是一句话三个字而已,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你没有讲你为什么爱我,你是怎么爱上了我,你什么时候爱着我,你以后还会不会爱我。

“蔡蔡,”龚子棋微微皱起眉头,“怎么了?”

人类是共情能力极强的动物,拥抱时情感就能无知无觉地穿过相触的皮肤,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你的心脏已经盛满了和他一样的情绪,病理学将这种现象总结为费洛蒙的影响。因此你看到他时,大脑中某处隐隐作痛的感觉,不是来自于你,而是来自于你拥抱的那个人。

“子棋,”蔡程昱松开双臂,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要走了。”


龚子棋骤然收紧了手臂,像要掐碎蔡程昱一样把他圈在自己怀里,蔡程昱凸起的小腹顶在他腹部,那里面还存活着一个来自于他们两个的生命,它的心脏也在跳动,没鼓动一次就是一个循环,循环着一个小小的、细微的声音,问蔡程昱你怎么可以离开,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

人类的耳蜗隔着一层血肉就听不清声音,那些细小的循环是蔡程昱自己对自己的质问,于是他轻声回答它的问题,答案却是说给龚子棋听的。

“子棋,”蔡程昱告诉他,“什么东西都是有时限的。”

“来了就是来了,到了就是到了,过了就是过了。”

龚子棋忽然回忆起那朵花,不知名的花,似乎已经开过又好像从来没有盛开,仍然在空无一人的角落等待着发芽。

花已经开了,龚子棋喃喃自语,好像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蔡程昱听,一句话就带过了所有的相遇和别离,就像他早已经明白蔡程昱来这里就是为了告别,只不过这一场告别太宏大太华丽,牵扯了太多无辜的梦境,在寒冷的冬夜启程,开始就是为了结束。


蔡程昱不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但即使拖延一会儿他要做的事也总会做完。就像他宣告了自己一定会离开,即使拖延了三天还是四天,他最终还是在一个清晨叫醒了龚子棋,要他来送他最后一程。

龚子棋起床看向这个房间,天边隐约泛起的晨光还照不到他们的窗里。这么早起是要赶哪一班火车的时刻表,蔡程昱连带来的东西都来不及带走,只穿了一件龚子棋的外套,去火车站的路安静孤寂得吓人。

那条路和这座房子一样,坐落在曲折回环的小巷里,蔡程昱沿着石板路慢慢往前走,身旁的墙像黄河,流着历经过的血和肉,像是一偏身就会栽进去,没有淹死的人也湿了鞋。


于是龚子棋又觉得这不是现实而是一个梦,没有现实里的火车站坐落在迷宫的终点,然而梦总是暗示着比现实更加诡谲真实的东西,直到蔡程昱停在月台上回头看他,龚子棋才终于明白,明白了蔡程昱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要离开的不是我,要离开的是你。

蔡程昱本身就只是一个梦,是这个漫长的梦境里迷路的人,所以要走的是龚子棋,他要从他自己旖旎的梦里离开,离开的方式就是目送蔡程昱走上火车,身影隐没在挂着帘子的车窗后面,从一个车厢慢慢走到另一个车厢,从车头慢慢走到车尾,整列车只有他一个乘客,听那些汽笛声画下句号。


结束了,龚子棋想,演出马上就要落下帷幕,这方场地里所有的布景即将拆除,他跟着结束了剧情的蔡程昱一起杀青,踏出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

这么久了火车开动的讯号仍然是铃声,老旧的铜制铃铛后就是熟悉的汽笛,拉响了拖长了把龚子棋拽回一个朦胧在蒸汽里的过去,他还是个小朋友,坐在临近铁轨的低矮的房子里,跟着汽笛声朗读课本上写着的故事。故事不是故事课本也不是课本,聊斋志异被稚嫩的嗓音念出来就成了咒语,招来了下一班火车和山里的小狐狸,尾巴尖缀着黑毛的红狐狸从窗外一闪而过。

然后海边常有的台风席卷了临近小学校的地方,风暴来得突然走得也坦然,刮完风干干净净的海滩上龚子棋发现一串狐狸的脚印,于是蔡程昱成了那场风暴留下来的遗迹。那里种满山遍野的花样年华,收一茬又一茬的春光烂漫,人们同时拥有所有的可能性,柔软和坚硬,温柔与残酷,谎言和真实,给予与接受,天真与敏感,蔡程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的遗物。

那个地方已然失落,那个人再也不复存在,他将诅咒般的超脱气质留给了龚子棋,然后带着仅剩的矛盾性离去。

火车开动逆行的模样就像是他沿着铁轨向前,一步一步走成了龙卷风的一部分,他是台风眼,蔡程昱和所有过往的梦境全都像风暴在他身边重复,撕碎,割裂,破坏,毁灭,然后他停步到中央,墙上的小神仙轻轻笑起来。


(7)

龚子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摆着一杯酒。

喝吧,对面有人对他说,喝完我们就要上路了。

那声音摸上去像是眯着眼睛在笑。龚子棋捏了捏眉心,额角隐隐作痛,像是经历时差之后的神经衰弱,让人难以分辨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刻。

不过时间在这个地方似乎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龚子棋看向面前的桌子,桌上摆着矮矮的酒盅,透明的液体从中央荡开。

是酒,和蔡程昱一起喝过的高粱酒,谷物的糯香很容易分辨,发酵之后的醉意让这里面多出了一种气味,血的味道,蔡程昱的血。

喝吧,那个轻快的声音对他说,喝下去之后,你就会忘记啦。

忘记什么呢?龚子棋有点困惑地伸出手碰了碰酒盅的边缘。粗糙的瓷器没有想象中的冰凉,温润的手感有点像耳后柔嫩的皮肤。

忘记现实只记得梦,或者记得现实只忘记梦,声音这样回答他,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龚子棋便仰头喝下那盅酒,滚烫的辛辣的月光滚过喉咙,从喉管一路灼烧到胃里,血液循环加快,心脏重新开始起跳。

于是就这样如它所说,细密的血管成了网路,筛掉无用的记忆留下有用的故事,一个漫长遥远的故事,龚子棋曾经经历过,蔡程昱也曾经经历过。

不是火车开动也不是飞机着陆,不是日光下舞蹈不睡觉的小神仙;不是现代人的不稳定好像精神病,不是全天下的第一名仗剑走不平,是一杯封藏了很久很久的高粱酒,一坛通宵酒,时间在坛子上失去了刻度,不是为了让人忘记,是为了让人记得,用忘却来记忆。

淬炼一把刻刀以忘却为名,一点一点削掉赘余的过去和无用的记忆,从生长成蔡程昱的树木中央挖出另一个蔡程昱,从套着衬衫的蔡程昱中挖出长着狐狸尾巴的蔡程昱,记得他也只记得他,回眸之时泪痣就是穿越了遗忘的印记。

告别吻,龚子棋把酒杯丢回桌上,他忘记了要给蔡程昱一个告别吻,忘记了那个吻应该长一点再长一点,再用舌尖碰一次小狐狸藏在唇瓣里小小的尖牙,这样我还属于他的时间,就会更长一点点。


但是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告别吻,在蔡程昱变成墙上的小神仙以前,那时候蔡程昱还不是蔡程昱,是一只小狐狸,长着八条尾巴,怀里抱着凡人才有的七情六欲。

那时候龚子棋和他一样住在海边,走不近的海,扬帆踏进那一片蓝色,就再也没有回头路;那个地方有人恨他,有人爱他。恨他的人有一百个,爱他的人只有龚子棋一个。

但他最终没有辜负那一百个恨他的人,却辜负了哪一个爱他的人,他要变成壁画上银色的小神仙,用七情六欲去换最后一条尾巴,也换蓝色的海永远风平浪静,不会吞没了任何一个走在沙滩上的人。

而那一百个人最终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只有龚子棋一个人提前读过了剧本,他问蔡程昱你拿到最后一条尾巴之后还会爱我吗,蔡程昱的回答是不会,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能爱上任何一个谁。

那时候的龚子棋是少年,爱恨对他来说还太遥远,他只能看着窗沿下的小狐狸问一句可你不是说喜欢我的吗,蔡程昱,你喜欢我的呀。

蔡程昱,我也喜欢你的,我对你好,他们对你那样,值得吗?

小狐狸没有上过学,只能数自己的尾巴来算数,七情六欲都包括在八条尾巴里面,他数来数去,说用我的七情六欲往后余生换这个地方二百七十三条人命,值得吧。

那我呢?龚子棋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那我呢?我算什么?

小狐狸又数自己的尾巴,可是数来数去也只有八条,算不清龚子棋到底算什么。

于是想来想去还是弄不明白,蔡程昱还是决定用七情六欲再换一条尾巴,就这样一个少年死在秋季,一杯通宵酒醉生梦死,龚子棋站在沙滩上看海,海水淹没了地平线,太阳就从湛蓝的海平面上升起来,从此以后每天都会升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龚子棋想哭又想笑,怎么能那么残忍。

我啊,蔡程昱想了想,一介凡人而已。


这是现实,龚子棋对自己说,这是他经历过的现实。蔡程昱走后他生老病死长命百岁,海边每一个人平凡的一生;只是从那以后那里再也没有人爱着蔡程昱,爱他的人变成零个,恨他的人变成了一百零一个。

那么现实过后还有什么呢,有梦,很多很多个梦,梦里有他也有蔡程昱,在无数条道路上演绎了无数个不同的故事。那些故事的造梦人是蔡程昱,他凭着龚子棋三个字写出了一个又一个从未发生的过去,可那些东西都不完整。只有完整的蔡程昱,没有完整的龚子棋,那些故事里的龚子棋只是少年会爱他,却不像最终的龚子棋爱他也恨他。

最后的最后,蔡程昱终于明白了那个理由,假的永远是假的,世世献花,也留不住佛。

于是他的选择是投身于梦境,造梦人从蔡程昱变成了龚子棋,沉睡了那么久的龚子棋,醒过来只为了让他们再做一个梦,一个从此以后无论轮回多少次,都能铭记的梦。梦里有一个暗红色的房间,一朵永远不会盛开的花,一个永生永世不会褪色的印记刻在蔡程昱小腹处的皮肤上,那里面藏着一个属于他们的小生命。

还有一杯酒,高粱酒、通宵酒;用封存了多少年的爱恨酿成,成了一杯就能醉死的酒精,醒过来的时候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龚子棋面前只有一个狐狸耳朵的小妖精,八条尾巴,眼睛下面有一颗泪痣,像蔡程昱,又不是蔡程昱。


小狐狸眯起眼睛看着他笑:“你的梦做完了吗?”

“做完了,”龚子棋沉默了一下,“这个梦,是谁给我的?”

“这个嘛,”小狐狸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你梦到了谁,就是谁给你的。”

然后它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我们该走了。”

龚子棋学着小狐狸的样子踩在水面上:“神还能做到这种事情?”

小狐狸拎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灯,灯光摇摇晃晃在水面上投下弯弯的影子,是刀做成的月亮。

“能,”小狐狸回答,“但是要付出代价。”

“付出什么代价?”

“他是这样说的,”小狐狸领他穿过水面,“换他一场梦,世间再无我。”


再无我,龚子棋默念这三个字,他曾经希望,也曾经认为,红房子里的故事只是开篇的序曲,所有角色登台演出,一节过后才开始倒叙。可是他现在发现这个篇章无论如何也结束不了,漫长的未来浓缩成一滴柠檬汁,掉进眼底,激出无穷无尽的眼泪。

人思考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停下脚步,停下脚步就会沉进水里,漆黑的水面吞没了脚,小狐狸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不可以停下。”

“路还很长呢,”它说,“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还有问题啊,龚子棋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是你的问题,还是蔡程昱的问题?如果是蔡程昱的问题,那他想问我什么呢,问我是不是爱他,问我还恨不恨他,还是问愿不愿意就这样溺死在水里,溺死在永生永世的梦里。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否,第三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要先反问蔡程昱在不在那些永生永世的梦里。


可惜考前背下的答案永远和考试题目无关,小狐狸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读上面写着的字。

你一生当中,最逍遥快活的地方是哪儿?

“一个暗红色的房间,”龚子棋回答,“一片望不到边的蓝海。”

你一生当中,最爱的人是谁?

龚子棋看了看小狐狸晃来晃去的尾巴:“是一只住在海边的小狐狸,是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房客。”

那你最爱的人,是什么模样?

龚子棋笑了:“我怎么才能跟你说清,他长什么模样。”

“如果,”小妖怪忽然回头看他,黑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如果。”

“如果你忘记了他的模样,那你就看看我。”

他和你长得很像,龚子棋看向那张小狐狸的脸庞,他的脸上有三颗痣,小腹处的皮肤上带着我的名字。


小狐狸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这个动作让龚子棋不知道他的答案是否令人满意。前面的水面上有一座桥,在上桥之前他也有问题,想问问这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小狐狸。

“妖精永远不会死,”龚子棋问他,“是吗?”

“至少我永远不会死。”小狐狸这样回答他,“我是梦和梦的造物。”

“走过这座桥,”龚子棋往前迈了一步,“是哪里?”

“下一世。”

“下一世还有他吗?”

小狐狸停在桥的前面,手里的灯轻轻晃了一下,它把那盏灯递给龚子棋,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过桥吧,”它说,“剩下的路,都要一个人来走了。”

“最后一个问题,”龚子棋没有接那盏灯,“为什么?”

“为什么?”小狐狸提着灯笼晃晃悠悠,“为什么嘛。”

“一介凡人,又不是生来为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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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是谁说的了,但总而言之,不要过多计较一个写小说的人写在他小说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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